• 2023/04/27

    来源: 浙江日报

江豚回家路:长江生态之变

监测水质、给江豚体检……这两天,湖北长江天鹅洲白鱀豚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副主任徐春永和同事正忙着准备让长江江豚回家。本周,4头原本生活在保护区的江豚,将被放归长江石首段和洪湖段。

这是全国首次将保护区的江豚放归长江。从保护区到长江野外,江豚的回家之路走了几十年。

江豚是长江生态系统的指示性物种,由于人为活动加剧,长江流域的生态环境一度遭到严重损害,江豚种群陷入濒危。上世纪末,搬进天鹅洲保护区的江豚,暂时离开了长江这个家。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2016年以来,在长江上游重庆、中游武汉和下游南京,习近平总书记三次召开座谈会,强调“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必须从中华民族长远利益考虑,走生态优先、绿色发展之路”。

长江,这条蜿蜒在中国地图上的活力丝带,绿意渐浓。

4月中旬起,潮新闻记者沿长江干流而下,从一头江豚的命运之变探寻背后长江经济带生态之变。

共治一江水

长江无鱼到江豚数量止跌回升

4月的重庆,20多摄氏度的气温已有了夏天的味道。入夜,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的平台上人潮涌动——家长带着孩子在江边戏水,年轻人摆起小摊卖货,还有情侣以江岸为背景拍起了写真。

长江沿岸,成为市民和游客的游乐园,这一幕来得不容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一条长江,串起了中国最大的经济带,沿江有11省市,人口和GDP总量均占中国40%以上。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长江一度污染严重,生物完整性指数到了最差的“无鱼”等级,江豚也步入濒危困境。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长江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

70后渔民宋彬,从小就在江边玩,那时江里鱼可真不少,有清波、水密子、胭脂鱼等。2006年他还开起了餐饮船。“污水直排让江水变浑,过度捕捞也导致鱼类越来越少,水密子被‘吃’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回忆起当初,他有点难为情。重庆开展餐饮船整治后,他上岸开起了饭店。如今,他的收入是过去的好几倍,店面也扩至4家。

共抓大保护,沿江省市首先把目光放在了长江的治理上。

在重庆市万州区大周镇的沿江堤岸,成片的中山杉铺成了一张绿网,颇为耀眼。神奇的是,它们一年中有半年被淹在水里。原来山峡库区形成了特有的消落带,中山杉的“坚强”成长,缓解了水土流失和水体污染。

数据显示,重庆市水土保持率已经从2012年的61.98%提高到2021年的69.95%。“作为长江上游重要生态屏障的最后一道关口,重庆水土保持任务繁重。此外管住流进长江的污水同样关键。”重庆市水利局相关负责人说。

在重庆江北区北滨二路往下游走,溉澜溪排污口引起我们的注意,只见水清岸绿,相映成趣。

“过去可不是这样的。”江北区生态环境局党组成员江龙说,原来,由于环保基础设施不完善和生活污水散排、直排等问题,长江一级支流溉澜溪长期富营养化,没少被居民投诉。2019年,当地启动溉澜溪整治项目,按“排口整治+环境修复”的系统治理模式,“点、面、河、岸”一体化治理,才有了入江口的清水绿岸。

“‘十三五’以来,重庆以入河排污口整治为抓手,全面系统提升流域水质。”重庆市生态环境局水生态环境处副处长卢利说,长江干流重庆段水质,自2017年起连续6年达到Ⅱ类标准。长江干流重庆段出境总磷浓度,自2012年起连续11年持续下降。

上游流出来的碧水,中游如何承接?对湖北来说,这是“天大的事”。

中国城市经济学会副会长、长江经济带智库联盟秘书长秦尊文解释,从自然环境看,湖北是千湖之省,水系发达,治水牵一发而动全身,难治;从经济发展看,省内各地开发强度不一,工业、船舶、生活污水等污染源差异大,难管。再者,湖北拥有三峡水库和丹江口水库,护好长江流域水安全,确保“一江清水东流、一库净水北送”,责任重大。

事情千头万绪,但要抓住主线。湖北的对策是,把各市州全都拉进保护“朋友圈”,共织长江流域防护网。

目前,湖北17个市州均已建立流域横向生态补偿机制,签订补偿协议31个,流域上下游协同能力明显提高。

对生态优先这事,湖北省发改委长江经济带处的顾梦秋感触颇深,他记得2015年部门工作重点还是航运等发展问题,2016年以后,每天打交道的都是COD、总磷等水环境数据。

共抓大保护,关键在一个“共”字。近年,在上游,四川、重庆对跨界河流进行联防联治;在中游,江西、湖南、湖北三省合力抓好湖泊湿地管理保护和生态修复;在下游,长三角地区共启水环境综合治理。

2020年,长江十年禁渔计划发布,更从国家层面为长江生态保护解锁新打法。2022年,长江流域水质优良断面比例达98.1%

当下长江流域生态的好转,江豚数量的变化是一项重要标志。

1800头,1045头,1012头,1249头——从2006年、2012年、2017年和2022年对长江江豚的4次科考中,可以看到一条V型曲线。

“江豚数量止跌回升的历史性转折,意味着长江生态环境也在修复。”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员郝玉江参与了2022年的长江江豚科考。让他兴奋的是,这次在长江干流的多个水域,他们观察到99对母子豚,长江沿岸也都披上了“绿衣”。另据了解,在国内最大的长江江豚种质资源库江西鄱阳湖,不仅江豚数量增长到约492头,活动空间也更大,向多水域如赣江、信江、抚河等分散分布。

又绿长江岸

整治“化工围江”向绿色发展进军

环保界有句话:问题在水里,根子在岸上。

过去,长江流域生态破坏的根本原因,是长江经济带产业结构不合理、发展方式粗放等问题一度没能根治。

2018424日,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湖北宜昌的兴发集团时,这样为长江经济带开发建设“立规”:首先定个规矩,就是要搞大保护不搞大开发。不搞大开发不是不搞大的发展,而是要科学地发展、有序地发展。

那些曾经困扰长江的“化工围江”问题,有了新解法。

长江中上游交界处的宜昌,磷矿资源富集,水运优势明显,化工产业因此勃兴,一度贡献了全市近三分之一的工业产值。但宜昌也在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三峡库区水土保持生态功能区内,是长江流域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

为破解“化工围江”难题,宜昌“关改搬转治绿”沿江15公里范围内86家化工企业,当地GDP一度从2019年的4460.8亿元,跌至2020年的4261.4亿元。

三宁化工是较早“吃螃蟹”的化工厂。企业生产环保部主任介绍,2017年底,他们主动关停了尚在盈利的子公司田田化工,损失上亿元。

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转型的阵痛。201611月,时任宜昌市经信委总经济师的徐贻井和同事来到田田化工厂区,商谈关闭、安置事宜,不料被情绪激动的工人围住。总经理李先荣赶紧跑来:“工友们,关闭工厂,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我们厂离长江太近了,又地处城区集镇,存在环境隐患。迟早要搬,迟搬不如早搬!”

面对母亲河的命运,识大体的湖北人最终选择了生态优先,抱团度过“断腕”阵痛期。

阵痛之后,就是新的发展空间。关停田田化工后,三宁化工应运而生了智能化工厂,产品也向高附加值的新材料、乙二醇等延伸。2021年完成销售收入177.8亿元,比上年增长45.2%,利润翻番。

离三宁化工不远的兴发集团是全国最大的精细磷化工企业。开车穿梭在厂区,空气中没有一丝异味。“以关停沿江化工装置为契机,我们加大科研投入、加快转型升级,化工产品实现从‘按吨卖’向‘论克卖’转变。”兴发集团宜昌园区安委办副主任余坤说。

不光化工产业“脱胎换骨”,宜昌产业结构也渐趋优化,新材料、新能源、生物医药、大数据项目纷纷落地、开工。2021年宜昌GDP迈上5000亿元台阶,2022年又达5502.7亿元。

“‘化工围江’,看似环境问题,实则发展问题。”宜昌市生态环境局总工程师郑斌直言,绿色发展带来的无形价值,远大于GDP增长。

绿色发展,不光帮助企业攀登产业链上游,也助推长江经济带向高质量发展跃迁。

顺流而下,长江江苏段岸绿景秀,不时有白鹭停留。以整治“化工围江”为契机,江苏各地掀起了发展环境污染少、附加值高的战略性新兴产业高潮:南京的软件信息、无锡的物联网、苏州的纳米新材料、常州的新型碳材料……

岸上的根源根治了,水里的问题解决了,长江经济带的生态环境质量才能持续巩固提升。

“江豚观测点,从少数点位扩大到南京至南通段全域。”江苏省生态环境厅的同志感受很深。环境变好后,江豚数量和活动范围明显扩大。2022年,南京长江江豚保护区内长江江豚种群数量约62头,较2017年增长24%

生态环境的好坏,归根到底取决于经济结构和经济发展方式。绿色发展这篇大文章,除了提升产业“含绿量”,还有更多转化通道尚待打开。

在浙江,丽水山区开发出清冽甘甜的“丽水山泉”,把好水卖出了3元甚至10元一瓶的好价钱,拓宽了生态价值的转化通道。在江西,网红景区上饶望仙谷,从一个花岗岩废矿变身而来,每年迎接游客100多万人次,完成了点“石”成“金”的蜕变……

“新发展阶段,长江经济带不能像过去一样只要速度和规模,而要在绿色发展上带好头、探好路。”秦尊文说。

江豚何时归

还需处理好三对关系

采访中,郝玉江告诉我们,为了物种延续,已经建立了多个江豚迁地保护区,迁地保护的最终目标是让所有江豚都能回到自己的家,在长江自由生活。

时机到了吗?

对江豚来说,长江的水质、鱼类资源密度、航运船舶以及各类人类活动,都会影响它的生活。

“长江已不是一条单纯的自然河流,如何让江豚和人类能各自安好,这是我们要探索解决的课题。”南京江豚水生生物保护协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姜盟也在思考。

正如从60分提升到80分容易,从80分提升到100分难那样,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长江大保护已从整体提升进入到精细保护层面,发展的步伐不会停止,保护的劲头亦不能松懈。这其中,要处理好三对关系。

第一对关系:保护与发展。

长江江苏段,江面开阔、碧水荡漾,货运船在江上来往不息。这里是长江流域极为繁忙的江段之一。

“生态保护需要久久为功,但不可能只是纯粹地保护。”“持续的保护投入,钱从哪里来?”……采访中,大家都有了保护的共识,但对保护与发展之间的最优解,仍在探索。

就拿长江流域的船舶来说,不可能禁止航运,但船舶的噪音和污染等势必会影响到江豚生存,如何破解?

“从源头抓起,高标准治理。”江苏省生态环境厅相关负责人表示,他们已经提高了当地船舶的排放标准,尽可能减少对长江的污染。未来或许还能划出专属航道,让船和江豚各行其路。

航运和江豚的关系,只是平衡好保护与发展关系的冰山一角。在秦尊文看来,构建新发展格局下,如何正确处理保护与发展的关系、打通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转化的通道,为各地因地制宜转变发展方式、实现绿色转型带来了更大的挑战和机遇。

第二对关系:谋一域和谋全局。

走访长江流域,我们看到各省市在生态保护上都不遗余力,但全流域联动的案例还不多。谈及此,不少人也是面露难色。

落实力度不一。比如对于非法采砂的行政处罚,除长江干流按长江保护法处罚外,流域内不少其他区域执行其他法律法规。

刑事立案标准不一。比如非法采砂的货值入刑标准,四川省是禁采区(期)7万元以上;长江干流沿线湖南、安徽等省份以5万元作为刑事立案标准。

标准的不统一,对区域联动或是一个挑战。对此,让不少省份津津乐道的是浙江和安徽关于新安江的跨流域生态补偿。作为全国第一个跨省流域横向生态补偿试点,按照约定,水质不达标,安徽补偿浙江,反之则浙江补偿安徽。

在长江流域,类似这样的流域横向生态补偿不少,但多存在于省域内的市级之间。

“谋全域,就要由国家层面尽快建立全流域生态补偿机制,进一步激发沿江各省市保护生态环境的内在动力,促进上中下游的协同治水的力度。”河海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院长朱新华给出建议。

第三对关系:制度与现实。

“十年禁渔”全面启动以来,取得阶段性成效。监测显示,江豚群体在鄱阳湖、洞庭湖、长江中下游江段出现频率显著增加,刀鲚时隔30年再次溯河洄游到达历史分布上限——洞庭湖。

这说明,对于长江生态保护,渔业资源和水生生态资源修复只是第一步,最重要的是恢复长江完整的生态系统。

有专家表示,禁渔让鱼类数量及种群结构发生了较大变化,部分地区出现了大鱼特别多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禁渔就要有所放松,而是提醒我们,要动态监测长江的生态系统平衡。

对此,姜盟有同感,长江流域水系漫长,湖泊、支流众多,许多水系建有闸门,“为了保护生物多样性,可以适当、适时地打通长江江河湖海的闸道,保持江河湖海联通,水中鱼类才能到更加旷阔的空间寻找食物,从而实现生态链修复。”

“长江的生态系统越完善,作为食物链顶端的江豚,回家路就更近一些。”徐春永说。

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当人类与江豚双向奔赴之时,回家这条路,或许不再遥远。